導讀: 最近任澤平先生高聲大膽預測“新周期”已經到來,這對已經打算在“新常態”、“L型”的掩護下臥薪嘗膽謀轉型的企業家們無疑是一聲春雷,驚得渾身一顫,繼而喜大普奔。
名稱:人大重陽
簡介: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人大重陽)成立于2013年1月19日,是重陽集團董事長裘國根先生向母校捐款2億元并設立教育基金運營的主要資助項目。
本文核心觀點來自劉戈新作《在危機中崛起:美國如何成功實現經濟轉型》。該書主要從全球視野觀察大國崛起的歷史與邏輯。通過回顧決定美國命運的兩大重要時期和十大生死抉擇,審視美國如何走出經濟低迷及其對中國的啟示。
最近任澤平先生“新周期”的預測引發眾多爭議。究竟是獨到見解,還只是一家之言?又如何看待目前中國經濟的發展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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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經濟大勢給出一個十分明確的預測,而且是和大部分同行不同的觀點,這樣的經濟學家,需要足夠的勇氣。盡管大多數情況下這種預測都會在一地雞毛中不了了之,但偶爾也會造就出大師揚名立萬的基石。
最近任澤平先生高聲大膽預測“新周期”已經到來,這對已經打算在“新常態”、“L型”的掩護下臥薪嘗膽謀轉型的企業家們無疑是一聲春雷,驚得渾身一顫,繼而喜大普奔。
任先生判斷“新周期”已經來臨的主要依據來自于眾多的產業過剩產能已經在行政化和市場化的雙重壓力下出清,按照以往幾個周期的時間和特征,“新周期”的曙光已經照亮了東方的天幕。
其實,僅僅在一年多前,任先生用來做論據的景象也被另外一些學者用差不多同樣的語氣表述過。2016年第一季度的宏觀經濟統計數據被當時眾多的媒體和專家形容為“開門紅”。大家用這一在中國經濟發展語境中失蹤了很久的詞匯來表達這些數字帶來的喜悅感。
在過于興奮的聲調中,我似乎也聽到一點忽悠股民入市,為下一輪“割韭菜”施肥的聲音。甚至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宣布,中國經濟已經迎來U型反轉,從此進入新一輪快速增長的周期,一季度的向好數據就是這個新周期的開始。
當時本人曾在央視財經頻道《央視財經評論》節目和發表在《環球時報》的文章中狠潑了一盆涼水。在我看來,如果我們稍微冷靜一點就會發現,導致2016年一季度經濟“開門紅”的因素主要來自于房地產的復蘇和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重啟,這是之前幾個月來房地產刺激政策和基礎設施建設基金投入的效果顯現。也就是說,這些給我們帶來信心的增長因素恰好是這幾年我們一直力圖擺脫的路徑依賴。你以為自己這一次找到了真愛,但結果發現,導致姑娘看上你的,還是你爹的錢——這不免讓人略微地有些沮喪。
當然,作為一個中性詞,并不存在白富美的GDP和傻白甜的GDP之分。房地產和基礎設施建設所帶來的經濟增長,帶來的好處除了實實在在的產出和就業,還在于傳遞這樣一種有助于信心建立的微妙心理--在經濟下行有滑出風險控制區的時候,政府只要略微地動用幾件工具,就可以讓偏離的車體重新回到既定的軌道上來。
而最近一段時間鋼材和煤炭價格的上漲,再一次勾起人們對新一輪經濟高速增長以及隨之帶來的股市機會的熱切期盼,以至于“新周期”的說法又卷土重來。
我們需要堅定中國經濟長期向好的信心,但更不能忘掉幾年來所形成的共識:過度依托房地產和基礎設施建設的經濟發展模式已經不可持續,中國經濟被迫也必須進行一次痛苦的轉型。中國經濟所面臨的所有問題和困境,并不會因為所謂“市場出清”而緩解。在無數個城市新區滿眼看過去的空置房和爛尾樓給出了最直觀的答案。
中國房地產和基礎設施大量短缺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這是此輪經濟下行和之前幾處的本質不同,忽略這種不同,而片面強調所謂“市場出清”并不負責任地得出“新周期”到來的結論,會給那些處于迷茫之中的民營企業家以極大的誤導。對企業來說,這種說法很容易影響企業管理者的判斷,增加過剩產能企業的僥幸心理,導致更多的企業硬撐,從而占用更多的市場資金和資源,影響整個經濟的轉型的力度和速度。對普通投資者而言,這種說法會加重投資者的賭徒心態,進而使股市和其他市場的投機氛圍加大,導致資本市場更大的波幅。
對地方政府來說,“新周期”之說將有可能導致主政官員工作重點和工作目標的失焦,擱置本來規劃中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計劃。搞改革一定會擾動現有利益格局,費力不討好。如果轉而回到上項目、搞土地財政的老路上,則輕車熟路、得心應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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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統計數字有什么變化,中國經濟發展的三個方面還是沒有改變--中國經濟結構轉型的長期性沒有改變;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艱巨性沒有改變;中國經濟發展外部環境的復雜性沒有改變。
首先,中國經濟結構轉型的長期性沒有變。在上一輪經濟高速增長的過程中,政府政策、機構和個人投資、社會人力資源幾乎都向房地產、基礎設施建設、重化工業傾斜,采礦、鋼鐵、有色、建材、造船、貨車、建筑機械、房地產、金融等行業吸納了最多的資源,形成了極大過剩的產能,并且背負了巨大的債務。最近的兩三年,雖然這些領域里的企業一直在謀求轉型,但相當多的企業未必能夠走出困境,在今后的幾年中依然會有不少企業在苦苦支撐多年后,陸續地倒下。這些企業的倒閉會帶來多大的連鎖反應?會連帶多少供應鏈上的其他行業企業?相關利益關聯方決不可掉以輕心。
此外,在一般制造業領域,眾多在服裝、家具、家電、輕工、電子等傳統領域的中小企業由于在國際和國內市場的競爭力不斷降低,同時由于企業家的創新能力差、管理水平低很難實現轉型,也將陸續被市場所淘汰,這個過程也將持續多年。這些企業之間相互拖欠資金也比較嚴重,一家企業的倒閉很可能拖累其他相關企業,導致連鎖反應。
發生在今年上半年“刺死辱母者”事件的背后就是中國現在眾多中小企業的一個病理切片。在巨大的轉型過程當中,很多企業被深度卷入到債務糾紛里。幾年前從內蒙古的鄂爾多斯以及從溫州開始的中小企業債務危機在不斷暴露并向全國不少地方漫延,甚至一些巨型民營企業也陷入到同樣類型的債務危機中。
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一種現象?顯然眾多的企業是在不斷地飲鴆止渴當中延續企業生存的壽命。
所以可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面這樣的事情還會不斷地重復,因為它就是一個新企業的誕生和舊企業的死亡這樣的一個過程,這既是經濟轉型所必須經歷的慘烈現實。
我在《在危機中掘起》一書中,分析了20世紀美國的兩次經濟轉型,一次是1930年代的大蕭條,一次是70年代的經濟滯漲。兩次經濟轉型的過程當中都有大量的企業死去,整個社會也經歷相當長的一個疼痛期,是長期的疼痛而不是陣痛。陣痛像女人生孩子,一使勁這一關就過去了,而經濟轉型沒這么痛快。
對于大多數的民營中小企業的掌舵人來說,在過去的幾十年時間里摸索出來的那些從商經驗——怎么樣獲得資源、怎么樣獲得訂單、怎么樣打造產品、怎么樣提高質量等等經驗,在新的競爭背景下會失效。外界環境的變化加上債務糾紛,讓很多企業家從原來得心應手變得手足無措。我覺得對于今后兩三年之內,甚至三四年之內,整個經濟轉型的嚴酷性,可能企業家要有充分的準備。
作為推動經濟轉型的“雙創”行動中,基于服務業互聯網+的大眾創業相對火熱,但企業真正基于技術進步的創新能力偏冷。大部分中國企業對技術研發的主動性投入不足,這可能導致經濟過程中轉型的科技創新能力很難在短時間形成爆發性增長,以彌補傳統行業下跌形成的缺口。從而使中國經濟轉型的時間被一再延長。
其次,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艱巨性沒有變。當前,中國經濟改革的方向被描述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在政府改革層面,清理各類不合理的管制和準入政策、商事制度改革、財稅領域的營改增和對小微企業減稅等政策的實施都已初見成效,但真正觸及利益調整痛處但又必須痛下決心的“硬骨頭”被繞過去了。
例如,在財稅體制改革方面,迄今為止的改革措施都是基于原有稅收框架下的修修補補。將間接增稅為主向直接征稅為主過渡的目標被無限期擱置,稅收實際上已經喪失調節貧富差距功能的問題被長期回避。在資本市場,“注冊制”改革不再被提及,中國證券市場依然被維護成一個有利于尋租行為的高門檻特殊市場,使企業通過資本市場進行直接融資的通路不暢。在戶籍制度改革方面,農民工進城和人口的自由流動的預期依然被“積分制”、“居住證”缺乏誠意的限制性措施所阻撓。
而所有的這些被暫時繞過去的坎,最終都會發現是無法回避的。當真正觸及重大利益調整的改革舉措推行的時候,整個經濟運行也必然會遭受更加劇烈的考驗。值得一提的是,在過去二十多年來形成一套地方政府官員推動經濟增長的方式方法失靈之后,尚未有新的機制建立。政府干預或者促進經濟增長的權利邊界的界定也是改革的重要目標,任務同樣艱巨。
第三,中國經濟發展面臨的外部環境的復雜性沒有變。中國經濟的減速和全球經濟增長乏力已經形成一種雙反饋機制,在中國經濟進入穩定健康發展的新常態之前,很難指望世界經濟能夠強勁回暖帶動中國經濟上行。同時,人民幣的國際化越走向深入,承受國際金融動蕩的危險性就越大,對中國金融監管部門研判和應對的挑戰性就越強。在這方面,我們的能力和人家的經驗是小學生對研究生。一旦我們未曾預測到的國際金融危機或國際炒家的興風作浪遇到中國經濟體本身的病灶,就有可能引發系統性的金融風險。隨著人民幣國際化、中國企業貿易和投資的全球化,國際環境對中國經濟的影響將越來越趨于復雜,而不是相反。
提醒大家中國經濟的“三個沒有變”不是唱衰中國經濟,而是希望更冷靜、全面、長期地觀察中國經濟。真正的信心來自于對困難最全面的準備,而不是某些指標的短時間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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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79年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到現在,中國的城市化人口從20%上升到57%,這一階段可以看做是中國工業化的中期。在這期間,雖然有1989年前后、1997年前后和2008年前后三次市場下行的調整,但中國經濟都在較短的時間內恢復了兩位數的經濟增長速度。
1990年,中國GDP曾經創造了年增長3.84%的最低增長記錄,但在第二年也就是1991年既實現了9.81%的“V”型反彈。受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影響,中國1998的GDP增長速度下降到7.83%、1999年下降到7.62%,但盤桓兩年之后便強勁回升到8%以上,實現“U型”反轉。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機影響,GDP增長速度在2008年第四季度和2009年第一季度一度降到7%以下,但緊接著由于四萬億投資的迅速推出,又一次實現更加凌厲的“V”型反轉。這“兩V一U”的反轉都是在政府大規模投資刺激之后實現的,而后兩次的經濟下行之前政府都曾大力推動過去產能的政策,甚至上演過不少或“揮淚斬馬謖”或“殺雞給猴看”的戲碼。
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由于中國經濟發展總是那么出人意料的順風順水,那些凡是聽話主動淘汰過剩產能的地方和企業都干了傻事。那些頂著不辦、或者陽奉陰違的企業和地方保住了他們的小煤窯、小高爐、小電廠、小軋鋼廠,都在接下來一輪的經濟增長高潮中賺了大錢,取得了先機——這是每一次中西部地區的干部去東南沿海地區參觀學習之后的切身感受。
而目前在煤炭、鋼鐵、建材等領域需要淘汰的過剩產能,大多不是以前的所謂“落后產能”,相當多是建成時間短、技術更先進“優勢產能”。讓這些地區和企業下決心淘汰過剩產能是十分艱難的工作,地方政府出于保持就業穩定、實現GDP目標都會支持甚至要求經營虧損的企業繼續強撐。
所以一旦有中國經濟再一次依照慣性將實現“V型”或“U型”反轉的說法或動向,大家寧愿相信這將成為現實。但“權威人士”和大多數中國主流學者都十分清楚這一輪中國經濟下行的動因和走向的確和之前的三次下行周期不同。
此前的三次下行調整,直接動因都是來自國際因素的影響,而中國國內遠未被滿足的消費和基礎建設的巨大需求,加上中國制造產品在國際市場形成的價格競爭力,使得政府寬松貨幣和財政政策的刺激效力立竿見影,使經濟形成“V型”或“U型”反彈。
但這一次不同是,隨著工業化中期階段的結束,中國無論是消費還是基礎建設都產生了階段性過剩現象,而在國際市場,由于“人口紅利”的結束,成本的提高,那些主要依靠價格競爭力的出口產品需求被其他發展中國家替代?;赝渌澜绱髧墓I化和城市化經歷,在城市化率達到50%-60%期間都會發生一次大的調整。這次調整不再是僅僅以周期性為主,而是周期性和結構性共振。
美國在上世紀30年代發生的大蕭條,以及巴西、智利、伊朗等國家的動蕩都是在城市化發展到這個水平的時候發生的。不在這一次經濟下行的窗口期,徹底將工業化中期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模式切換到工業化后期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模式,必然會掉進中等收入陷阱。所以面對這一次經濟下行調整,必須既如履薄冰又大刀闊斧。一方面要充分認識到轉型的復雜性、艱巨性、長期性,出臺的政策動作要小心翼翼。另一方面有要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打破既得利益的桎梏,對整個經濟運轉方式和分配方式動大手術。
因此,慎言“新周期”既是對經濟運行現實的尊重,也是對企業界尤其是中小企業的負責。
作者劉戈系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本文刊于8月28日“聽戈”微信公眾號。